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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为什么要去第三世界“搬砖”? | 中国三明治

苏劲 三明治 2020-05-24


文 | 苏劲


作者为中国三明治沉浸式在线写作工坊第二期学员


 她在菲律宾当“菠菜”菜农


六月的南中国海上空湍流翻滚。因为风暴,从马尼拉到上海的MF8567次航班辗转了整整12个小时才抵达浦东机场。没有羁押,没有扣留盘查,没有小黑屋——边检甚至没有给她机会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嘭!”,随着护照上入境章的敲下,张敏的心也重重地落下了。站在接机通道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下,她终于确认了自己的双脚真正踏在了中国的土地上。

 “刚开机不是有很多短信的提醒进来嘛,我就赶紧拿手机,看到左上角‘中国联通’那几个字的时候才突然一阵激动,心里特别想要大声吼出来:老娘终于回来了!“张敏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腼腆地笑笑,旋即恢复了刚才的坐姿。 张敏的工作是菲律宾一家网络博彩公司的客服,这是她两年来第一次回国。两年前,她以优等生的身份从重点大学意气风发地毕业,彼时的意气风发让她俾倪一切,但三个月的求职无果让她瞬间完成了从自然人到社会人的过渡,底气全无,甚至有些狼狈。她不明白为什么GPA3.4、英语六级、团学干部为什么不足以让她谋得一份月薪中等、周末双休、五险一金的工作。在被现实的南墙撞得鼻青脸肿之后,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出国去! 下午四点照例会下一阵雷雨,太阳从浓密的热带云层中露头又坠下去,芒果树的浓荫先于暮色笼罩了这座殖民地时期的独栋别墅,菲佣已经收好了门廊里晾晒的衣服,正帮着中国厨子准备晚餐。



居住的别墅,园丁正在清扫草坪
这是马卡蒂富人区一座带泳池和车库的二层小楼,进门是宽大的客厅,摆着一张标准的桌球台,中秋节晚上烧烤那次,大家就是在这张桌子旁一字儿排开准备食材的。客厅右边是副总的房间,左边是餐厅和厨房。厨房后面是菲佣和司机的房间,再过去就是一个椭圆形的泳池。二楼的3个卧室都是员工宿舍,房间里的标配是四张1米2的单人弹簧床,有一些房间里干脆连床都没有,床垫直接铺在地上。空调24小时运转,洗手间永远有可疑的烟味,地上散落着凌乱的充电线和插线板,各式人字拖堆满门前的地垫。 在菲律宾的第一夜她几乎没有怎么合眼,梦境里不断回闪着交给劳务输出中介的厚厚一沓钞票。七点刚过,早班的同事便起床洗漱,淋浴间的水声哗啦哗啦,人字拖踩在木地板上踢踢踏踏。她睡不着,索性也跟着下楼喝粥吃咸菜。上班时间是8点到下午4点、下午4点到晚上12点以及12点到第二天早晨8点,每个月一换,新来的第一个月不用上夜班。 充值的返水比例、时时彩的开盘时间、足彩的超时买单、余额的提现周期……在迅速完成一周的入职培训之后,张敏有点晕头转向,但这并不妨碍她正式成为菲律宾5000多名华人博彩客服中的一员。 就像所有顾虑过但终究付诸实施的冒险一样,对未知的好奇总会给未经世事的年轻人以勇气。一旦接过了命运从暗处递来的筹码,便也做好了随时清台离场的准备。刚开始听说公司性质的时候,张敏差点想立马买机票回国,但这一行的高薪却也让她动摇,一个普通的客服月工资都能有5000人民币,像她这样懂英语有文凭的女生,每个月少说也有6000。当然,这一切她都没有告诉家人和同学,只说自己是在这边做志愿者。博彩这一行虽然在菲律宾是合法,但因为涉及到网络洗钱和赃款转移等敏感地带,中国对这一块仍持严厉打击的态度,不少传闻都说这一行干久了回国入境时会进小黑屋。 因为特殊的业务性质,公司的注册地远在吕宋岛北端的卡格延河谷,但实际办公是在首都区的马卡蒂。这是菲律宾首都大马尼拉地区最繁华的辖区之一,数百家本土和外资银行的总部设立于此,2008年时甚至位列全球最富裕都会区第40名。
马卡蒂的市中心不逊于任何发达国家
张敏曾惊讶于这里的摩登与繁华,有亚洲一流的购物中心和酒店,也有不逊于任何发达国家的顶级餐厅和娱乐总汇。一入夜,马尼拉遍地都是灯红酒绿,红灯区更是全亚洲著名。经历了西班牙和美国的双重统治,亚欧混血的菲律宾人普遍有着古铜色的皮肤、高挺的鼻梁和立体的眼眶。 说起第一次去夜店的经历时,张敏的眼睛里仍闪着兴奋的光:“比国内好玩太多了!那边的人都偏欧美,放得开也玩得开,不像中国人那么扭扭捏捏的,端着酒欲言又止,一站一晚上。” 然而太阳底下的光鲜只是硬币的正面,马尼拉湾畔的歌舞升平之下也集中了全国最多的性工作者、流浪汉、扒手和骗子。菲律宾人微笑的脸孔背后除了真诚,也有耍滑、使诈和谄媚之气。两年的时间里,她听闻了太多中国人被抢被骗甚至送命的消息,甚至意识到了重新学习一门亚洲外语的重要性——在遇到麻烦的时刻假装日本、韩国或者蒙古人,以便保住性命。 刚开始的半年她几乎哪儿也不能去。除了怕被骗之外,另一个顾虑就是签证。许多博彩公司的员工是拿着旅游签证过来的,把旅游签证转为工作签证需要大约八九千人民币,这几年更是随着大量中国人的流入而水涨船高。为了节省这笔不小的开支,许多公司都选择用旅游签延期的方式,而这期间的风险就得由员工承担了。 即便是这样,每天还是有大把的中国人趋之若鹜地来到马尼拉,涌入这个隐秘而暴利的行业。由于博彩谐音菠菜,干这一行的大多自称菜农,虽然华人之间喜欢扎堆,但大家都默契地以英文名相称,并对彼此真实的身份心照不宣。在正规军公司不断加入市场瓜分蛋糕的同时,追逐暴利的黑公司也不分昼夜肆意疯长,有的三五个人、租一栋别墅、扯几条网线就开干,被警方查获、判刑甚至驱逐出境的新闻也因此屡见不鲜。如同丰沛的热带雨水带来生机的同时也会滋生疟瘴,菲律宾警察也慢慢从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中尝到了甜头——只要稍微抬一抬手,立刻会有不菲的“赎金”送上来,而这跟做庄设局得来的钱相比简直九牛一毛。
菲律宾的华人论坛里,博彩(菠菜)行业的招聘比比皆是
工作满一年后的探亲假,张敏没有回家。她坐着宿务航空的廉航小飞机游遍了菲律宾的大小岛屿。潜水,观鱼,爬面包山,喂眼镜猴……一个月的行走让她黑了不少,也让她对这个说不上喜欢但却感到舒服的国家生出一丝好感来。 拿着高出国内的薪水,呼吸着干净的空气,享受着慢节奏和低压力的生活,张敏慢慢不再焦虑,甚至喜欢上了目前的状态。虽然开车时常会被交警敲诈,虽然在银行办事进出都要搜身,虽然每次去政府部门都要提前准备红包……可这些还算是能忍受得了的。“工作压力不算大,住别墅有泳池,生活杂事还有菲佣司机料理,挺满意啦。” 

两年的时间倏忽而逝,当初的客服小妹一路做到了今天的行政经理,签证早已转为卡式的工作签,也可以休第二年的年假了。按捺住内心的小激动,她跑去Kultura买了一大堆的当地特产,芒果干、椰油制品、年份雪茄,甚至还给刚出生的小侄子买了一大包日本产的纸尿裤。“毕竟是两年没回了,回来先看看爸妈,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再回菲律宾。”


“关于未来你是什么打算啊?”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未来?继续菲漂呗,可能嫁到菲律宾也不错?混血儿挺好看的。”她咯咯地笑着,把杯中的雪顶咖啡一饮而尽。随着她看手机的动作不断频繁,我知道故事也快接近尾声了。她勤俭,也敢花钱。爱吃凯撒沙拉,也爱吃大排面。爱穿名牌,也爱逛十元店。她每天都在担心变老,也每天都期待新的一天。就是这样一个哪儿都算不上突出的姑娘,却让我从心底由衷生出敬佩之意,因为她所走的,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
 他在塞内加尔为通讯公司卖命
他的双脚终于踩在了三毛曾经踏足过的那片海。这里的海水冰冷清澈,海滩寂静绵长空无一人。他在潮水的喧嚣声里恣肆呐喊,兴奋之后的巨大空虚却越来越让他疲倦。这里是大西洋东岸的加纳利群岛,三毛和荷西人生的终点,也是陈新凯最终决定离开非洲的地方。 从16岁那年读到三毛《温柔的夜》开始,去非洲就成了他的梦想。在塞内加尔工作了3年之后,他自嘲似的总结道:“现在该是梦醒的时候了。”新凯就职的公司是国际数一数二的通讯企业,业务范围遍布全球,薪水高、待遇好,外派津贴丰厚,在旁人看来这些是公司激励员工奔赴艰苦的第三世界为自己卖命的筹码,在他看来只不过是圆了自己非洲梦之外的锦上添花。 每每回想起第一次横跨亚非的航班中转、从空中俯瞰迪拜棕榈岛的震撼、阿联酋航空飞机餐的惊叹,这些涌动在大脑皮层、视觉神经和味蕾细胞里的激动让他笃定:来非洲的选择是对的——的确,最开始的半年是他记忆里最好的日子,新的环境、新的同事、新的工作挑战,即便感官的刺激随着时间慢慢消退,他也依然享受这种繁忙与平静恰如其分的日子。
阿联酋航空的飞机餐带来的震撼让他难忘
塞内加尔少见高楼大厦,基本以三四层的建筑为主,新凯所在的使馆区也是一样。有时候出门东绕西拐,一家看似普通人家的院子墙上也许就会贴着Ambassade的牌子。使馆的保安也特别有意思,气派点的有一个木头岗亭坐着,大部分则是搬个凳子放门口,或者三五成群地聊个天儿,有时候还会和他搭个讪,特别热情。 没有工作的周日早晨,他会穿上出国前特地买的一双亚瑟士去海边晨跑。刚来的时候听说海边有人抢手机,所以跑步的时候除了钥匙什么也不敢带,因此也错过了很多风景。半年过后,海边卖烤香蕉的、卖椰子的和卖薯片零食的小贩全都认识他了,也都知道他基本每周末都来跑步。一个卖椰子的小孩还会跟他打招呼,用不标准的中文大喊“你好!”,然后又在其他黑人的哄笑声中赶紧溜掉。 有时候他也会买一个椰子,倚在海边栏杆上跟当地人聊聊中国的日常,顺便熟悉一下当地的法语口音。这里满大街都是不怕人的猫狗,还有各式稀奇古怪的生物,四脚蛇到处都是。
这个国家号称“西非小巴黎”,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就做工打渔,暮色昏黄的时候就与家人团聚。小卷心菜300(西非法郎,1人民币约88西非法郎,下同)一个,西红柿1000一公斤,石斑鱼5000一条,没有了就告诉你没有了,不会缠着你买其它的。日子有日子本来的节奏,食物有食物本来的味道。
达喀尔贫民区的街头日常
没有地沟油和激素肉,没有尔虞我诈的算计,没有活得疲累却还要打鸡血的拼抢……他觉得时间在他身上的痕迹仿佛也慢了。身边的同学结婚的结婚,还贷的还贷,在朋友圈里为78一个的节能灯泡咬牙切齿(“怎么不去抢!”),或是哀叹大暴雨淹了车跟保险公司扯皮。在这支气势恢宏的生活艰难交响曲里,他就像偶然间混入的一个杂音,逢年过节的时候更显刺耳。 30岁生日过完后的那一年,他越来越频繁地会在夜里失眠,继而起身去阳台抽烟。非洲大陆的夜空寂静而幽深,猴面包树的树影沉默伫立如史前巨物,漫天的星光冷漠而克制,依旧保持着千万年前的模样。每当此时他的内心常常会被一阵巨大的情感击中,澎湃却不能言语。关于未来的想象常常折磨着他: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为了坚守初心而一生避世,他会甘心么?要获得某些东西就必须舍弃另外一些,但在与命运的交易里99%的人都是失败者。他,会是例外么? 新凯依然坚守着内心的宁静,但维持这份宁静的努力却与日俱增,这让他倍感纷扰。除了工作的事儿之外,心理和生理上禁欲般的苦行僧生活也让他有些有口难言。虽然他不歧视黑人,但始终无法接受自己的另一半是黑人。他疯狂加班,长途旅行,用一切想得到的方法来填补空闲时间,甚至飞去加纳利群岛寻访三毛的足迹,可是内心深处似乎总有个窟窿填不满,像黑洞一样吞噬他所有的抵抗。抵抗的潮水在他抵达那片海的时候达到巅峰,随即退去,留下空白沙滩上的无尽空虚。
这是三毛曾经踏足过的那片海,也是他梦醒的地方
像溺水的人终于游到岸边。他在做完决定之后仰面躺倒在沙滩上,精疲力尽。
“最终的结果你也看到了,我依然不可免俗,这个世界也许不需要我,可我需要这个世界。”坐在成都二环内某甲级写字楼里,他从屏幕上发来了这句话。现在的他已经回到家乡,入职了新的公司,按照30岁的人该有的角色扮演自我,像一枚饺子投入沸腾的生活,变得成熟。在某些不用加班的深夜他偶尔会怀念从前,怀念达喀尔市中心那家叫N' ice Cream的冰激凌店,大清真寺旁边那家巨好吃的牛排馆(每年斋月会停业)、公司大厨做得不算正宗的Yasa(加了洋葱黑胡椒的羊肉或者鸡肉乱炖)还有跟国家地理图片差了18个滤镜的玫瑰湖……
那是他曾经拥有的一个梦,但梦,总归有醒来的一天。
 尾声写完此篇不久后,我收到了新凯的婚讯,而彼时张敏的朋友圈早已晒出了菲律宾的蓝天白云。画面中的他们都笑得灿烂,一如未曾被时间带走的初心。
我们都在生活里泅渡着,只不过有些人选择了不同的岸。她和他,以及千千万万与他们相似的年轻人一起,将自己投入远离故土的第三世界,凭着老祖宗的智慧活成了不一样的风景。也许有人会因为贪恋故土而回心转意,但仍会有人为了更好的生活一意孤行。他们的故事浩瀚如星野,纵使被遗忘、被忽略,也一直在时间的陈列里拥有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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